[你收起伞步履匆忙地从窄巷的阴影中穿过,在门口气精魂的注视下踏入了所谓的安全屋。即便你已经习惯于在暗地里悄悄行事,这也并不意味着你能对这个南方城市有几分好感。是的,它在雨幕中的模样很美丽,但那已经是过去时,眼下你不得不提防任何人,从本地的帮派到外来的狂奔者,以及,当然,阿兹特兰警察,甚至还得警惕路上的可疑行道树。]
[一个拉丁裔男性跷着腿坐在这幢勉强从战争前奏中存活下来的建筑物的角落沙发上。那人穿着身裁剪考究合体的白色套装,从容冷静,从面容上来看比你更成熟。不过,这一切都是假的;你不止一次疑心他在好莱坞也能大展拳脚。有的人仿佛生下来就注定是个世界级的演员。]
[你把伞靠在走廊水渍斑斑的墙边。男性拨弄着空气里看不见的ARO,直到你走近才抬起头。]
你来了?街上还好吧。
[你朝他点点头,思绪不经意间飘到了别处。]
特工21……
[你还是决定不叫他了。你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飘忽了一会儿,最终移向了拉着窗帘覆盖了一层屏障的窗外。没有阳光,这里不过是个阴雨绵绵的地狱。认为地狱里四处烈火燃烧的人实在是太天真了,你忍不住想道。地狱里应该是冷的,凄凉的,就像……]
不太好,但这里每天都不太好。帮派的人想把那些树挡在外面,我看即便是阿兹特科也没想到它们蔓延得……
[他忽然坐起身朝你递来了个烟盒。你条件反射一般婉拒,对方也只是坐回去把半抽出来的盒子给放在了桌上。你知道,那里面并没有什么烟。这不过是约定俗成的打开白噪音发生器的假动作罢了。]
[“特工加一串数字”——你这辈子认识的最狡诈的男人——朝你竖起食指示意,你闭上嘴。]
没有“阿兹”。在我们有直接证据指向他们之前,还不能这么说。至少你的逻辑不能这样轻易地下定论。
不过你来得正好,我们有个四两拨千斤的计划。
但有些事情不需要有证据……
[你脱口而出的话把你自己都给吓了一跳。你其实不怎么追问组织经过协调的计划。即便是在公司的总部节点内也很难找到你们这个群体存在的证据。你们的超企自打诞生的那一刻就沐浴在聚光灯下,但你们却永远在暗处行动,无缘于鲜花与追捧。事实上,你们的匿名性超过了全公司内多数绝密项目,不仅每个行动都只以数字代号指代归档,你们的“脸”、你们的种族、你们的泛形态乃至你们的人格都将在一次行动结束后再度重构。
然而,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这个任务让你感到压抑,或许是因为你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专业,你提出了疑问。]
[特工笑了,他是个做事滴水不漏的人,就算天塌下来你也觉得他能活得好好的那种专业人士。你本以为他会生气,但他把杂货铺买来的加大杯气泡饮料朝你推了过来。]
是啊,你说得没错。
[你接过饮料咬住吸管,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语气。]
这就是我们要做的。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给他们定罪。
[你在特工的对面坐下,墙上挂着的镜子映出了你的模样。同样的拉丁裔人类,二十五出头,你单薄的体型搭配上略长的黑发足以让那些眼拙的人把你看成女性,而且一般而言你也不在乎这个。镜子中的虚像一只手撑头倚靠在破破烂烂的沙发扶手上,在你思考的时候,那双透着黑色的绿眼睛半眯着的样子会给观者一种缺乏生气的静滞感。]
所以所谓的计划……
[特工弯下身从他的沙发空里把一只黑色的提箱递给了你。]
去拍点有意思的东西回来,你明白这行的规矩。记住不要做得太浮夸。
[你接下箱子,甚至没把它打开看一眼就再度站起身。特工没有送你的意思,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空气。不再向你多嘱咐什么是一种信任的表现,尽管你认为在这个偌大的公司最隐秘的黑色行动部门中存在信任是件很讽刺的事情,但你只打算把这个偶尔泛起的微妙想法藏在你的意识的最深处。
你提着箱子走向门厅,拿起方才靠在墙边的伞的时候,一个气泡忽然从你的视野边缘弹了出来。]
假如你正在进行一个机密项目,你认为它是正确而有益的,但不明状况的旁观者会因为项目进行过程中的一些表象而指责你和你的同事,你会怎样做?
A 不理睬他们的误解,继续行动
B 违反规定尝试向他们解释,但继续行动
C 放弃行动
[是公司的投票系统。你每隔几个小时就会接收到这样的“民意调查”,虽然不是每个问题都必须回答,但假如你有一段时间里一个问卷都没填就会被上级或者同事开小会约谈。你回头看了眼特工,思忖他是否也收到了一样的东西,可惜对方神色自若,即便是灵光也难以捉摸。]
[你迟疑半秒,选择了A项。接着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出门。]
从71年起,波哥大就被绑上了阿兹特兰的战车。这个文化底蕴深厚的旧哥伦比亚城市本就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阿兹特科,从眼下西区平和的状态也能看出来阿兹在此地的存在绝不止一日两日的问题。
在你看来,阿兹特科或者阿兹特兰就像美洲豹一样用兽性的残忍和坚韧试图死死咬住已经到手的猎物的咽喉。几年前阿兹帮助IDEA打击捅下篓子的奥拉亚卡特尔时,你听着新闻,差点笑出声。不是所有人都忘记了阿兹特科是怎么起家的,ORO的三个字母背后的三家卡特尔靠着一切低俗的交易发家,后来阿兹特兰政府在墨西哥的灰烬之中诞生,特诺奇提特兰于阿兹特科的带领下走向了新的辉煌。
公司的贪婪永无止境,他们是第一家吃了公司法庭制裁的成员,你毫不怀疑阿兹内部有不少人时至今日仍旧对打击他们的那一次联合行动耿耿于怀。在和尤卡坦的战事停息后没多久,阿兹把目光转向了与亚马逊尼亚的冲突,后者节节败退,最终向你们发出了求救信号。于是,你现在站在了这里。
[北区是奥拉亚的老巢,也是要躲避阿兹特科的眼线时不错的藏匿地点,大量的废弃别墅和其他人去楼空的住宅区为人口贩卖和其他违法交易提供了温床。你打着伞慢慢考虑起行动方案,一个抱着几束花的小姑娘拦下了你,怯生生地试图请你买下两支。
儿童能在大街上乱跑的唯一原因是当地人和本地势力达成了协议,这是战乱地区的生态圈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你依旧不认为八九岁的小孩在路上独自乱逛是什么好主意。他们可能会死于火并,可能会死于空袭,可能会死于街上那些致命的猎食者,还有可能被掳走然后生不如死。唯一令你惊讶的地方是,阿兹特兰警察接到举报之后会去抓那些和未成年上床的烂人和他们的皮条客。
多么可笑啊,在他们正义执法的时候,阿兹特科说不定正在别处当更大宗的儿童贩卖交易的皮条客呢……你心不在焉地想,而那个小女孩还在不安地试图从你的脸上读出你的意图。就在同时,无数和她一样大甚至比她年纪还要小的儿童也正在试图揣摩不晓得哪来的男女贵人们的心思,他们将在实战中学会社交心理学的人生第一课。倘若愚钝到不得讨主子们欢心的要领,他们可悲的受收养难民(或者让我们坦诚一点,性奴)的生涯就要这么结束了吧……]
先生……
[在你发呆时卖花的女孩几乎要放弃了,她大着胆子拽了一下你的衣角,你忽然意识到如果自己今天出门时穿的是套看上去就很贵的西装,说不定她就不敢这么做,转而会逃之夭夭。
你给了她一点零钱,从她怀中抽走了两支便宜康乃馨。不是西班牙人最喜欢的那种红色的花朵,而是纯白色的康乃馨,有时候会在节日里出现在女性的胸口的那种。你不想去思考她的母亲去了哪里,便只是俯身看着她开口。]
这点钱你拿去买点零食。问你点事情,你知道那些吃人的树最近长到哪去了吗?
[她的脸色一下就难看了起来。你在她这个年纪时也没有成为现在这种精于掩饰心情变化的骗子。
小姑娘的喉头上下滚了滚,仿佛用了很大气力才回答你的问题。]
雨林里很多……但是市里也长,越……
[你想了想,没有使用“贫穷”这样的字眼。]
——你是说围墙外面的地方,警察巡逻得越少那些树就越多是吗?
[她点点头。]
[又塞给了她几十新円之后,你匆匆和她说了再见。
你独自一人提着箱子走在街道上研究地图,虽然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你还是没把握说自己对街区的势力分布摸得一清二楚。在波哥大展开独狼式的行动可能会变得非常危险,就算你已经花时间和一些线人接触,陷入麻烦时他们也未必保得住你。为了以防万一,你叫了个精魂替你盯着周围的状况。]
你花了点时间避开街上的各种人,考虑到需要低调行事,你不应该被任何人看到和那些树有接触。阿兹特科也在大量雇佣狂奔者,你在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对你的行动的潜在威胁。
和你猜的差不多,越贫穷的地区越无力阻挡这些食肉植物的蔓延,只要你往那些没人愿意去的地方走就一定能在碎石乱瓦中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
[很多社区并不欢迎外来者的到来,你可以理解他们的恐惧和怀疑,好在你也不怎么打算和他们打交道。在外面游荡了数个小时后,你在一条于空袭中被炸得稀碎的街道一角坐下,看着缺乏天花板遮蔽的头顶一角天空逐渐黯淡。你打开了平时关机的备用通讯链,发觉里面有几条新消息。
你点开了未读红点,是你的同僚A发来的一个视频文件和几条消息。
录像开始自动播放,画面摇晃得厉害,看上去像是手持通讯链拍摄的。你好不容易才在高速的摆动中看清东西。]
[一个五六岁的儿童走向一组穿着阿兹军服的路过士兵。背景杂音太大,你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见那小孩伸出脏兮兮的手比划了半天,做了个讨要什么东西的姿势。
这组阿兹特兰军事单位的指挥官面露不安的表情,你能猜出他想下令走人,但毫无疑问,人性在逼迫他做个选择。队伍里的侦察兵看向其他人,背着狙击枪的成员掏了下口袋却只找到了一把子弹,最后这几人中的技术员摸出了半截已经化掉的能量棒朝男孩丢去。你的心跳突然漏跳了几拍,第六感告诉你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枪战猝不及防地发生了,你甚至没看出子弹是从哪个方向来的,这队士兵就和那孩子一起倒在了血泊中。你关闭了视频,下拉对话框。]
[<只找到了之前街头游击队突袭阿兹散兵的画面,录制状况够差,视角很混乱。>
<我们可以把它剪辑一下,只要观众看不出是谁进攻了谁就行,甚至还能插点旧素材进去。你觉得如何?>]
<就这么干吧>
[你简短地回复了对方。就个人而言,你对阿兹特兰毫无同情心,他们就算没干这些脏事也干了别的,而公众对此一无所知。第六纪的原则就是有借有还,他们早晚要掉坑里,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是掉进你们挖的坑里?
你检查了一次坐标,距离你的目的地已经很近了,你最好现在想好到时候要干什么,你讨厌临时再下计划。
话是这么说,在拉开便签时,那个小孩倒地的景象仍旧在你的眼前徘徊不去。]
清理掉通讯链里的记录后,你的备用设备再次下线。
你费了点力气去找那些吃人的树,根据前线的报告,这种植物在觉醒雨林和城市两种环境里展现出了惊人的适应力。它们就像天生的捕食者,狡猾而耐心地等待有猎物进入其影响范围,然后使用其迷惑心智的能力让受害者靠近它们的根部,接下来唯一要做的事情就只有动藤屠杀。
很难说阿兹特科在决定散播这种植物时有没有想到过它会失控的问题,但这不是你该替他们担心的事情。即便他们掩饰得再好,阿兹特科每天都在制造地区事件也是个事实。你们只需要把他们留下的半成品加工成子弹打回去就够了。
[你特地让精魂在目标周围看了一圈,发现这里没有设置任何警示牌。波哥大毕竟是政府力量衰微的战乱之地,没有人在意平民走夜路会不会消失,街头的自治力量也没有充裕到四处摆警告牌的程度,而且今天摆了说不定明天树就长别处去了……你陷入了思考。
显然,你完全可以放好摄像头就立刻离开,没人会知道你来过这地方,更不会有人因为你不做对你而言多余的事情就责备你。
然而你犹豫了。你很清楚在这里安放警示牌无疑是自找麻烦,如果所有人老远之外就看到这里有危险就根本不会接近这里,你也拍不到什么东西了。或许你可以象征性地在矩阵里搞个牌子,可这里的居民甚至不怎么带着可以接入矩阵的设备。这似乎是一种可笑的伪善行为。
你在脑内的自我斗争进行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既不想眼睁睁地看人踏入陷阱也不想回去面对特工可能存在的怒火。可惜第六纪哪里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你叹了口气站起身,然后找了块木板过来……]
特工没有对你发火,他还是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对于这一点你也毫不意外。即便你常常独自和特工见面,你也明白这个项目里的行动者并不止你一个。
当他拍了拍你的肩膀露出浅笑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一切。特工什么都没说。
那天晚上,你一个人在废墟里的安全屋里接入矩阵,一段小女孩走向死亡的录像被大肆传播,目睹她在那些树的魔法能力影响下接近树干然后被藤蔓抓住的全过程的民众义愤填膺,一时间各种论坛社交平台上都在向阿兹特兰投掷铺天盖地的舆论臭鸡蛋。当然,见死不救的地平线也受到了指责,不过矩阵用户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的。
你合掌用拇指和食指抵在自己的鼻尖前,默默把那段惨剧放了一遍又一遍。和阿兹特兰军队一起死于扫射的那个男孩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你的眼前。
外面开始下雨。街道上像倒豆子一样响起交火的声音。你想起了很久以前读书时看过的文章。
波哥大今天也没有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