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过他神出鬼没窃取生命的那些日子的同僚们总说他随着年岁渐长愈发柔软了。他的神情与轮廓一同变得柔和,但那双碧眼依然闪着狡黠:“你是在演双簧讨价还价吗,孩子?”
阿尔瓦将甜点顶上的花哨点缀全都挑了出去,正预备着用小银勺刮起顶上的奶油慢慢品尝,就见着一颗毛发蓬乱的小脑袋忽地从桌边冒了出来,金色的眼睛巴巴地看着那堆小果子:“请问,这些果子可以给我吃吗?”
阿尔瓦还没来得及疑惑,那孩子就换上了一个礼貌的微笑:“抱歉,一时冲动,打扰到您用餐了。”他欠了欠身刚走开了几步,就又转了回来:“你不爱吃就给我嘛,我拿漂亮石头和你换!”
阿尔瓦掩着嘴轻轻笑了——见识过他神出鬼没窃取生命的那些日子的同僚们总说他随着年岁渐长愈发柔软了。他的神情与轮廓一同变得柔和,但那双碧眼依然闪着狡黠。“你是在演双簧讨价还价吗,孩子?”
“是哥哥——是哥哥不许我和人要吃的!可是我不是来要吃的的,我是想来做个交易……因为你好像很喜欢漂亮石头,而我有很多漂亮石头。”他手在鼓鼓囊囊的兜里搅着。
阿尔瓦眯起眼窥探幽灵领域——这具小小的身体里塞着两个灵魂。刚刚是他早夭哥哥的幽灵附身了吗?不,这链接和融合比幽灵附体更为紧密。在宪厅大学教书的那位朋友大概会兴冲冲地写篇论文,但阿尔瓦对其他事情更感兴趣。
“那你的家人为什么不给你买小蛋糕呢?是不是你不听话?”他故意想逗逗那孩子——这小孩的衣服很新、面料很好,剪裁也很合体,不像硬充有钱的人家或者乍富新贵,总要把小孩的衣服做大几号,好多穿几年。他的家庭不可能消费不起这里的东西。
不过细细看去,那领口的赤红羽毛并非缀饰,而是从没扣好的领口中蓬出,其下就是过分苍白的肌肤。泰彻洛斯混血。他从未听说过有阿克洛斯老贵族愿意屈尊和有动物特征的泰彻洛斯人联姻,最多不情不愿认下个私生子——阿尔瓦有些后悔问这问题了。
“不是——我们很努力表现好了!但小蛋糕就是没有我们的份!”小孩踮起脚、凑近阿尔瓦的耳朵小声补充:“我听家里的仆人讲,老爷才舍不得给小野种花钱呢。那是什么——”那孩子很快用手捂住了嘴,可阿尔瓦不想假装没听见。
退休的刺客俯下身,手掌笼住那孩子的耳朵,圈出一方只有两人能听清楚的小小密室:“小野种啊,意思就是这个小孩非常厉害、非常勇敢,靠自己也能得到小蛋糕和别的好东西,所以他们才舍不得给你花钱。”手掌上传来的细微感触显示着这孩子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阿尔瓦顺势帮他理了理头发,才松开手。
“我是罗宾,可以知道我是在和谁做交易吗?”那孩子后退一步,挺起胸膛,露出灿烂的笑容——他胸前的羽毛蓬得把衬衫撑得像个上好的鹅毛枕。
“阿尔瓦。”他另拿了个勺子和碟子,将那堆小果子推了过去。罗宾埋下头急切地吃着,好像有谁要和他抢似的。只是偶尔,会一脸不高兴地拿起餐巾擦干净溅到领口袖口和嘴角的果汁与奶油再继续。
看起来那孩子的哥哥把他照顾得很好。
“我的漂亮石头呢?”阿尔瓦敲了敲那上下点着的小脑袋,提醒他别忘了交货。
“喏!”罗宾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稀里哗啦的小东西,阿尔瓦赶忙伸手拢住收好,不让吊灯的反光打在上面。他背过身去,从指缝里稍微窥视了一下——
切宝石剩下的边角料,大概是随手拣了几块玩——很好,这孩子应该不会因此挨上一顿打。至少不会太重。他什么时候这么心软了?其中还有一个触感更圆滑的、不一样的——一个失去光彩的、发乌的吊坠,里面的宝石不知所踪——大概是拿出去好换个更好的托吧。背面有刻字的触感,他细细打量——那上面写的是格洛歌莫·大摩。
他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这个名字指代的女巨人一剑把同伴捅了个对穿的画面在脑内一闪就足以将结社最老练的潜影吓成受惊的云顶猫。不,没事,阿尔瓦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距离他们把大摩家族辛苦收集的科塔尔遗赠挪用于自家神明的终极宏愿、顺便搞塌大摩家城堡的那场行动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格洛歌莫的亡魂肯定也带着她的幽灵重剑一起消散干净了。不会有什么事的。不过他还是将那吊坠塞回孩子手里:“漂亮石头换果子,不用有赠品也行。”
“真的吗?那,那你还愿意下次和我交易吗?”
“我今天是因为和朋友打赌输了才来这里还不吃果子的。”阿尔瓦撒谎都不带眨眼的,“以后就不会拿果子和人换石头了。我会把果子都吃光。”
“那我给你漂亮石头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求你了……”罗宾天真又可怜地看着阿尔瓦,都不用另一个灵魂自那只灰眼里流露的疲惫作提示,阿尔瓦都能嗅到这其中混着的过量演技——早熟的小鬼。腔调还是太刻意了,不过再练练……说不定真的能骗到不少人。
可他才是更会骗人的那一个。
“好呀。想不想看我变个魔术?”他掷出一把餐刀,丁零当啷碰得顶端的吊灯直晃。等罗宾将眼睛从那缭乱灯火上移开,阿尔瓦和那盘只剩奶油的小蛋糕都不见了。
罗宾眨眨眼。哪里也找不到。但他的腿已经动了起来,带着他快速回到大摩家族的包厢。
“跑。他没付钱。”他的哥哥言简意赅。起因是意识到这两个角色一个只喜欢吃奶油,一个只喜欢叨奶油顶上的浆果吃,一起吃的话正好不浪费。也想过阿尔瓦因为自己以前的经历大概会对这样的孩子心软,说不定可以成为朋友——然后写着写着意识到,果然发现这孩子是大摩家族的就会想跑吧。毕竟阿尔瓦退休前的最后一票就是同月蚀结社的同伴们把大摩家族的仪式道具抢来呼唤暗月母亲化身降临, 导致大摩家族的城堡爆炸,从此没落……还有身高两米剑可能都比阿尔瓦高的的格洛歌莫·大摩给他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与他共享一个身体的灵魂没有说话,只是以灰色的那只眼静静地从镜子里回望。
“我想穿裙子。”罗宾说。“我总想着,若你没有在妈妈肚子里把我吃掉,我一定会长成格洛歌莫奶奶那样的、高大美丽的女人……”他的手在虚空中比划着幻想中的身形曲线,“我的腿要有这么长,大腿丰腴有力。我会有垂到腰间的长发,穿着花边层层叠叠的裙子转圈……就像怒放的赤焰花。”
与他共享一个身体的灵魂没有说话,只是以灰色的那只眼静静地从镜子里回望。
“所以至少,让我穿一次那样的裙子。”他等待了一会,补充道“在卧室里穿一会就好。不出门。”
“好。”寇克说。
罗宾在镜子前,重重地叹出一口气。肩膀那里绷得太紧了,胸口却空空地瘪着。裙摆也不如预想中蓬松。他提起裙摆转了一圈,又重重地叹下一口气。
他感到另一个灵魂轻轻拽了一下自己。那是想要半边身体控制权的信号。他默许了。
寇克将赤焰花造型的发卡别在了属于罗宾的那只金色眼睛旁边——孪生子中的妹妹只余下零散的一点嵌在兄长的的身体里。
“很可爱。很适合你。”寇克说。
罗宾笑了。“还有吗?”
“你的眼睛颜色很漂亮。像太阳。”虽然他也没见过太阳。
“谢谢。”罗宾向衣柜走去,故意让裙摆绊了自己一下,“哎呀,这东西麻烦死了。仔细一想,穿不了裙子也没什么可惜的嘛!”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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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这个家里只有我们才算彼此的亲人。可惜我只能这样看着你。”罗宾的手划过镜面,“……要是一人一个身体就好了。那样就可以……”
他看着这具身体的手臂在胸前环抱,轻轻拍了拍后背的边缘。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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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这一小块的羽毛是我的。嘶,轻点……”
我摘了你的羽毛,所以我的羽毛由你来摘,这样才公平。这样做出的法器的效果会比较好。罗宾如此坚持。
寇克时常惊奇,明明是同一个身体,为何由罗宾来操控,就可以如此轻敏灵巧。简直看不清他的手指怎么动的,那些平平无奇的材料就能变成各种精巧的小东西。
罗宾拈起最后几片羽毛,粘到陶土小蛇上。他“咔”一下扣上吊坠的外壳,看着几天来的成果满意地笑了。“这个是我,这个是你……很不错吧?”
两只互相缠绕、互相吞噬的小小羽蛇窝在透明的水晶卵里,隔绝于纷扰世界之外。
“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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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身体里有另一个灵魂后,会发生什么呢?
惊慌,争抢,精疲力竭。和解。约定。钻空子。争吵。惹麻烦。和解。重新达成共识。勉勉强强。两人三足。小小的成功。庆祝。感觉亲近了些。小小的摩擦。逐渐增长的默契。直到心有灵犀。
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大家族里好像是唯一一个外人,又该怎么办呢?
那或许就只有在又一场狂风暴雨之后,和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湿淋淋地抱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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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我们遇到了那样的情况……你也会为了救我跳下虚无海吗?会的吧?肯定会的吧?”
“……会。”
“我也会哦!”
“说得好像他掉海里和你掉海里有区别一样。”口袋里那瓶会说话的虚无海不屑地晃了晃墨黑水面。
“我说的当然是我们一人一个身体的情况!”
“哦?那你们感情还会那么好吗?”
“肯定会的吧!而且那样的话……就可以……一起做许多事情了……”
“你们也没少一起做过事情。”
“那能一样吗!”
“一样的。”另一个灵魂说。
“……也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