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们一同回到1968年的相机果然不是一种电流武器,它的外表样式和当年给海军配发的完全一致,从这个角度来讲它是如此平凡。
但在打开它之后,你们发现放置胶片的地方设置了一个小巧的机关,内嵌的挡板似乎封闭了一个极小的魔术箱空间,使得胶片的载量远比正常同型号相机要大得多。不仅如此,它还存储了那些远在相机被制造出来之前的图像。
早年的照片拍摄频率不高,或许是因为相机的主人当时仅靠一眼就能记住一页文字的内容、只需半秒就能够解出让数学家困扰失眠的问题。那时它不需要相机,它的摄影式记忆让人类的科技黯然失色。
在这堆非常早期的留影中,你们找到了许多被无规律拍摄的手写文档,书信、报刊上的签名、别人的笔记。从芸芸众生的笔迹之间你们看到了无数将来会组成它的手写字体的元素。
后来,它很长时间没有拍过什么。
再后来,可能是觉得人类的小孩很好玩,它经常拍自己遇到的儿童和青少年。你们看到了熟悉的乡间景象,易北河旁的小镇,花朵在风中摇曳,不知即将到来的危险。乖巧的小孩有着类似的面孔,然而赋予他们这五官的范式的女性却不知去向。他们热情洋溢的父亲似乎是真心相信一个伟大的时代将会到来。
当然,它也拍下了那些出身低微的人家的小孩。那些因为战争没了父母的,那些在公园的草丛里成群结队像捕猎的野兽一样等待着皮肉生意的老顾客的,那些几乎就要冻死在夜里的。被上帝遗忘的天使在无数个苦难的日夜后终于孤独地在别人的屋檐下死去,到头来又洗脱了凡世的罪孽回到神的身边去了。
没人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
在这些照片间有一张抓拍到了那个熟悉却又年轻好多的身影在脏兮兮的街头俯身递给一个不修边幅的孩童烟的景象。从黑森地区来的医学生家境优渥受过良好的教育却分不清有生命和无生命之物的界限,把活的人当成了实验材料。
你们得到了一些珍贵的1936年夏季奥运会的图像,柏林街头的房屋被装饰一新,不少地方都被精心挂上了万字旗。不论是否是一种自我欺骗,纵使空气中弥漫着血和食腐肉者的臭味,人们仍旧希望阳光能够眷顾大地。
骄傲和快乐的情绪感染了无数人。第一次有了投身于什么理想的经历,第一次和其他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思乡的人不再想家了,因为到处都是家。与他人在一起给了彷徨的人们新的勇气和安全感,每一天都像是节日,每一件琐事即便是那些重复的劳动,都有了意义。他多次拍下了柏林的一个家庭。单挑出来看,一个做工的女人和一个原来干着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清点仓库工作的党员的结合可算不上普通了,特别是后来丈夫还加入了军队,然而在当时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家庭,因而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人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
照片越来越多,主题也早就不局限于手写的字迹或者儿童或者新婚的夫妇。当国家元首的声音与战争的捷报从人民牌收音机中传出时,人们说了好。当全面战争的询问响彻这个国家的时候,人们说了好。当曾经被拍下的青少年蒙受至高无上之人的召唤上了战场,人们说了好,留下那些永远只在贤妻良母的宣传画中现身的母亲在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抹眼泪。传说中那本丑恶的
De Vermis Mysteriis里记叙了撒拉逊人穷凶极恶的仪式,但更大的可能是故事中当满载着儿童十字军的船从马赛启航驶向大人的阴谋和做奴的生活的时候,隐藏在人类血脉中那些真正丑恶的仪式就在起着比那邪恶得多的作用。
没人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
做工的女人将她的丈夫送上了前线,不过她想的是,以后他死了可以再找一个。令她失望的是这个傻冒多年之后竟然又会出现在家门口。
没人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
哎呀哎呀我那可怜的儿子,年过六旬老来得子的女人在镜头前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在离家老远的野地里给人打死啦。我一直不同意的,一直不同意打仗的呀。一家的老头子在后面擦着通红的鼻子。
新婚几个月的年轻女子接到丈夫的遗物时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戒指摘了下来丢进了家门口的河里。
没人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
早年被拍下的那些有着深色皮肤的小孩再也没有被见到过。可能他们也坐着火车洗脱了尘世的罪孽回到上帝的身边去了,可谁也说不出他们到底有过什么罪过。
没人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
你们手上这台相机的主人一路走一路拍,记录了一个可悲的时代。在它的镜头前不仅有小的齿轮,也有大的齿轮。它拍下了一些知名人物的日常照片,这些远比宣传材料上千篇一律的钢铁形象丰富的图片随便哪一张都能在收藏家手上拍出高价。
他们的结局倒是清楚的,虽然未必符合你的心意。
他还到访过那些曾经发生过滔天罪行的地方,拍下了人类屠杀人类的景象。照片上的人多得像蚂蚁。
没人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
仇恨和悲伤与无数人的血混合在一起,变成了苦涩的显影剂。
在为数不多以办公室为背景的照片中,你们注意到桌面上有一角被批准的文件出了镜。它有着那个可恨的时代的印记与抬头。
上面写着:
Projekt Jörmungandr
已通过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