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啊,没有必须躲着走的前女友,也没有雾霾和噪音。”
站在高墙上,亨利.克莱芒伸出手指向眼前那没有尽头的湛蓝,几位同路的旅人赞同地点头,和前些日子抵达的英国相比,挪威简直美好的宛如天国。
卑尔根保持着古老的神秘感,工业的力量在这里仅仅是作为点缀存在,一路上亨利看到诸多衣着华丽的旅人,还有那些披挂着铁甲的骑士雕塑,仿佛穿越了百年的时光,回到了过去。
在碧湾的边缘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因临近大西洋,加之这里有优良的港湾,除了非法的偷渡船和走私船外,几乎所有远洋船只都会靠近这里,尽管如此,这里的自然环境保存的仍然极为完好。
海水蔓延至了视线的尽头,仿佛与天际连接在了一起,让人分不清界限。
亨利说,“如果天气足够晴朗的话,从这里甚至能远远地望见大海的电闪雷鸣。”
他又示意几人看向圣玛丽教堂的方向。
“同理,也能看见天主的荣光。”
从玫瑰环塔之上俯视古城,码头上一排样式古老的木屋仍然保持着几百年前的构局,遥遥和维京人曾经齐聚唱诗的霍昆厅对立,让克莱芒先生心中的文学之魂熊熊燃起,他摸出自己那支钢笔就要找张纸写点什么,最后盯着被雨水打湿的笔记本叹了口气,旋即转身走下塔楼,撇下几个暂时旅伴独自前往“峡湾之冠”。
松娜峡湾是号称世界上最长,最深的峡弯,其中奥兰峡湾与风景秀丽的富拉姆山谷相邻,本该有诸多旅人来此观景,不过因为最近流传的关于不断失踪于河湾的旅客的一些谣言和这阴冷多雨的季节,克莱芒先生没在峡湾附近看见任何一个旅行家,这倒也方便了他在河道里漫无目的的享受风景和难得的好时光。
“松娜峡湾的湖怪玩偶?”
“您别担心,湖怪的传闻只不过是小孩子传出来的,失踪者大概是船只漏水而沉没在湖中的,也许过几天就能打捞上尸体了。”
拿着那个看起来像是长了触手的蠕虫玩偶,作家狐疑的瞧了瞧眼前的船主,尽管此人在自己的金钱攻势下很痛快的同意了租赁船只供他游航,但在出航前收到这样一个礼物还是让他对船主心怀怨念,亨利听说过山妖玩偶会被从事旅游产业的店主赠给登山的旅人,但是那个玩偶显然比这玩意可爱得多。
而且,这个自称船夫的人在峡湾打鱼已经够奇怪了,更奇怪的是他的面容——那张苍白阴沉的老脸上长着一对似乎永远不会转动的鼓凸眼球,而他脖子两侧模样古怪、深深下陷的皱褶和两块看起来几乎会造成失聪的残缺耳朵都让克莱芒先生感觉很不舒服,他听说过关于新英格兰某个沿海小镇上不胫而走的诡异传闻,不过他以为那只是在1937年不幸离世的那位恐怖小说作家存世作品的影响,此时在眼前出现了和那诡异故事相似造型的渔夫,作家不适的眨了眨眼,然后拽过缆绳登上了渔船。
作家给自己点了根卷烟,最后又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长匕,某种不安感从始至终便伴随着他,船夫身上的鱼腥味和夹杂着雨滴的冷风都让他脊髓发麻,但他还是扬起帆布,使这艘陈旧的老船能借着这阵似乎永不停歇的阴风顺流而下。
湖水呈现出某种不同寻常的灰黑色,这显然不是工业污染的荼毒——也许是天气阴沉所造成的错觉,亨利想到。他因长期旅行而变得粗糙有力的手掌浸入湖面,透骨的寒意深入血管,他已经航行的太远,远到看不清自己出发的码头,回身望向背后的峡湾,狭窄的河道和两侧的峭壁让作家心乱如麻,他攥着船桨转向,试图及时返航。
“也许这是幽闭恐惧症之类的…”
亨利回头看向不远处翻涌波澜的湖面,不知何时开始,小船附近满是浓雾。周围可见度不足三米。而克莱芒先生敢用前女友第二天就来拜访自己的可能性发誓,挪威的峡湾绝对不会出现如此密度的雾气,而湖中本来不多的游鱼仿佛遭遇了久违的天敌,那些银鳞的滑腻生物集群冲向亨利背后的方向,好像在慌不择路的逃避着某种隐匿于湖中的猎手——不过那隐藏在水面之下,业已浮现出轮廓的、巨大而畸形的阴影对鱼类的兴趣似乎不大,它缓慢而不可阻挡的靠近着小船。
一种来自生命彼岸的恐惧感扼住了作家的咽喉,而克莱芒先生还未因这种缓慢逼近的死亡而丧失行动能力,他不清楚自己遭遇了何物,但透过灰黑色的肮脏湖水勉强看清的轮廓让作家下了决心。
“我曾幻想过死亡到来的场景。”作家大声说道。
“本应该有一个拥有火欧珀眼瞳的女人伴随在我的身旁,还有管风琴奏鸣和神父的祷告,就在伯尔尼的老教堂。”作家拿起船桨,将自己的匕首绑了上去。
“我可以被毁灭。”
作家踩住帆脚索,用腋窝夹着舵柄好借力将船桨举起来对准湖水,他盯着已经冒出水面的,巨大而粘稠的分叉虫躯,精准的将刀刃扎进了它苍白触须的中间,一道淡黄的脓汁喷在船头,将钢铁蚀出细微白烟。
风势稍微猛烈了一点,聚拢的云雾四散,转向的渔船借着帆布能在湖面上跑得更快,但湖怪仍追逐着生者的身形,宛若灯下紧随其身的暗影。
“但不会被打败。”
侧身闪过缠上桅杆的滑腻触须,作家挥舞着因寒冷而无力的臂膀,削断了那些攀附着船体的怪异肢体,试图阻止那巨大的阴影登上自己在湖面唯一的着脚之处。
腥臭的气息被冷风携卷着钻入亨利的口鼻,他的力气差不多要用尽了——在长时间的航行和寒冷之中,挥舞着船桨更加耗费着他残存不多的体能,作家俯身捡起船主赠予他的那只布偶,随着雨水的浸染,劣质布面上晕染出肮脏的锈色,仿佛这死亡的化身内部暗藏着某些生物的血浆,在此刻被雨打湿后显露了污秽的痕迹。
等等,血浆?
作家咬了咬牙,他不能确认自己脑子里的那个猜想,但比起等待死亡,他更愿意放手一搏。他费力的用船桨上的刀刃扎穿布偶,随着那些污臭的猩红液体缓缓渗出,紧随身后的巨物似乎更加癫狂,更多的触须攀上船体,阴冷的湖水随着甲板的倾泻盖过了亨利的鞋面,他狠狠地将布偶钉在甲板的缝隙之间,随后毫不犹豫的跃入了松娜峡湾饱受赞誉的湖水,曾经它被称作峡湾之冠的蓝宝石,而今则化作了拥抱入水者的刻骨彻寒。
在濒死的窒息中,他看到了一片迷幻的虚影。
数以百计,甚至是千计的渔船残骸在湖底中央环出一座巨大的坟墓。它建造在深褐色的湿润泥土上,湖底水草中掺杂着数之不尽的累累白骨,几抹黯淡的绿光,把船骸和人骨映得阴冷。
作家费力的伸出自己的右手探向咽喉,感受着肺泡里灌入的液体,他的呼吸逐步消止,人生中经历的一切飞速的闪烁于眼前,最终酒色声影停留在一对宝石般的眼瞳前,有温软的声音在耳畔轻语,正似1982年施瓦茨塞湖畔写生时的初次相逢。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他已经听不清女孩在耳边说了什么,他知道她在呼唤着自己,渴求着自己在湖底与其重逢——但那不会是自己想见的人,那些温存和情感早在往日随风而逝,残留下满地狼藉与薄凉讥刺,在作家钢铁般意志的作用之下,那些低语变得粗糙而模糊,仿佛鱼类的咕哝和触须之间摩擦发出的声响。
用尽最后的力气,作家的手伸出了湖面,死死抓住了岸边古树凸起的根茎。
卑尔根,松娜峡湾管理处。
“我再次向您重申,松娜峡湾是远近闻名的景区,我们不可能放任有人在此处捕鱼,尤其还是如此破旧的渔船——甚至于我们并未打捞到您所描述的渔船,也并未有人目击到您口中的渔人。”
作家沉默着看向眼前的工作人员,他思量着那身并不考究的西装上为什么要搭配一条墨绿的领带,以及这所有的一切是否只是自己的虚妄幻梦。
“虽然是雨季,但显然雾气不会浓郁到可见度不足三米的程度,我们检查了发现您位置的附近,并未有任何湖怪袭击的痕迹,您在下水游泳时是否曾吸食致幻物质?”
作家按着桌子起身,扭头走出了那间阴暗狭小的房间。他扶着墙面跌跌撞撞的来到古城的街面,最终乘上一辆出租车开往旅店。
摸索着外套内侧的口袋,他找到了一封信件,信纸焦黄而显得陈旧不堪,一枚像是眼珠图腾的火漆印盖在信封上,他回想了自己的经历,确信这大概是管理者在自己昏迷时分塞入衣兜的留言。
“亲爱的亨利.克莱芒先生,
这一切并非故事的终章,您会成为这篇佳作最好的主角。
无缚诗社首席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