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镇的网吧,格局却是与别处不同。那收银台不在门口,却在中间,同时兼做吧台,供上网乏了的人们休息,聊天喝饮料的所在。
网吧的顾客,往往都是一些学生,还有闲散的社会青年。网吧里充满了香烟的乌烟瘴气,横飞的脏话,还有偶尔一言不和拔拳相向的肉搏声。和鄙国所有公共场所一样,这是一个让人肾上腺高度兴奋的地方。
在这些有闲的顾客中,却有一个奇特的人物。粪青君是这里唯一一个有正式职业的人。他的职业是建筑民工。如果你把他放到大街上,那他和其他民工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在这里,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如果只是他的民工身份,大家估计嘀咕一句:"民工也上网啊。"也就把他忘记了。然而粪青君绝不是那种让人轻易忘记的人。网吧里常常响起他的叫嚣:"杀光日本人!"或者是:"杀光印尼人!"或者是:"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好!"等等。
只有这时候,大家都会停下手里的活计,一同来嘲笑他几句。这也成为网吧里最快活的时刻之一了。
通常,会有人叫道:"小粪,给我们谈谈大中华帝国吧!"或者是:"给我们讲讲中央正在下的那盘大棋吧。"
然后,就在粪青君北扫罗刹蒙古,东征扶桑米帝,南平安南天竺,西讨中亚非洲的时候,闲人们会问道:"那你们老板怎么要给日本人干活呢?这不是叛徒么?你怎么还跟你老板,做小叛徒?"或者:"你们老家明知道中央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怎么还要聚众闹事呢?不就是非法征地么,中央能下棋,你们县里就不能下?"
问道第一个问题的时候,粪青君往往会赌咒发誓,只要欠薪到手,马上炒了老板。而问到第二个问题的时候,他便神色黯然起来,嘟啷一些什么"法制社会",什么"公民权利"之类的半通不通的话,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也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粪青君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大学。好象是因为县里非法征地,粪青君他爹带头闹事,被公仆的私仆们闯进家来,活活打成植物人,连带把粪青君头上也打了几下,人有些呆傻。粪青君他娘去上访,结果被教授鉴定为精神病,在精神病院里胡里胡涂的死了,据说是自杀了。
高中没毕业的粪青君只好出来打工。然而作为社会最底层的一员,他非但没有这样的觉悟,反而整天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局势。有些熟悉的人便叹道:"明明是奴隶的命,却非要替主子瞎操心。"当然,这话落到粪青君耳朵,一顿说教是免不了的,他一定会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给你讲到"位卑未敢忘忧国",搞不好还会有"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只我者谓我心忧"。
粪青君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2000年奥运会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粪青君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大家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玩游戏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
"他总仍旧是呆傻。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自愿带头去找老板讨薪。他老板是什么人,混黑白两路通吃!""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保证不再讨薪,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奥运之后,便是国庆,今年虽没有阅兵,大家仍然为祖国的51岁生日而振奋不已,决心在网吧度过一个有意义的国庆节。这时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要一台机子,要靠窗的。"声音确是粪青君,不过又有不同,仿佛老了30岁,甚至要和共和国同龄了的样子。
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粪青君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粪青君很沉默的答道,"一回还你。"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粪青君,你又犯呆傻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呆傻,怎么会打断腿?"
粪青君只是摇头不语,便往机子走去。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大家又问:"粪青君,你腿怎么又好了?""雷锋同志救了我,给我治好了。"有人笑道:"看来传闻有误,打坏的不是腿,是脑袋。"于是大家又快活的哄笑起来。然后照例要问大中华帝国和中央下棋的事,这回粪青君却不愿说了。于是大家若有所失,纷纷回头干自己的事去了,留下粪青君一个人默默的看新闻。
粪青君很沉默,但是他的脑海里一片翻腾。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让他有些恍惚。他记得领头去讨薪,在老板的别墅外面被保安拦着,只好在路边苦苦的守。然后老板的车出来了,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冲了上去。然后呢?粪青君一哆缩,有些不愿意想下去,然而那些场景还是自己涌了出来。
他记得老板手下那个打手,腮上有一撮黑毛的,好像叫老八,拿棍子拍他脸,说:"你这是恶意讨薪你知道不?恶意讨薪是犯法的你知道不?我跟你说,法律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你知道不?你跟我们做对就是跟政府,跟法律做对你知道不?跟跟政府,跟法律做对是没有好下场的你知道不?"连问了好几十个你知道不。连他老板都烦了,给推到一边笑骂去了。真不知道老板手下还有这样贫嘴的货。
然后就是打,完了写保证,完了继续打。那些杂碎好像根本不怕打死人。有一阵粪青君都以为自己要死了。然后在迷胡中听到挺大的响动,有人喂他水喝。他睁开眼,看到一个穿绿军装的人,正拿眼看他。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有一会,绿军装问道:"兄弟,这是哪里?"粪青君告诉他这是梅镇。那人皱了皱眉,嘟啷了几句粪青君听不懂的话,就听见他好像有说什么"平行空间"这类的。然后又是一阵大眼瞪小眼。绿军装拿出烟来,问道:"抽烟不?"粪青君下意识的摇头,然后又点头。于是两人沉默了抽烟。这会粪青君才有空看到周围一地的尸体,老板的,打手的,都撕成了碎块,要很费力才看的出来。倒是那老八,借着黑毛一眼就认出来了。
粪青君回忆到这里,忍不住又是一阵干呕。当时绿军装说什么来着?"吐着吐着就习惯了。"真见鬼。然后也不收拾现场,绿军装就拎了粪青君到大桥边。粪青君扶着栏杆看着夜空发愣,绿军装也在发愣。这时粪青君发现绿军装还带了一只猫。那猫也在发愣。
粪青君发完愣,看着绿军装,回想起那一地的尸体,还有之前绿军装拎着他这大活人毫不费力的飞奔,突然福至心灵,拜倒在地:"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小的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大侠教我武功!"那绿军装和那黑猫同时转过头来,直愣愣的看着,然后一人一猫歇斯底里的狂笑了足有半小时。绿军装倒也罢了,那猫的笑声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粪青君只是不停磕头。绿军装抹干眼泪,对那猫说:"我笑是因为我终于能自由了,你又为何发笑?"那猫说道:"你死了我也会死啊,你忘记了?"绿军装说:"一时高兴,忘记了。"
粪青君正被这一人一猫弄的摸不着头脑,绿军装拿出一张非布非纸的东西,说道:"我全都可以教你,不过你得先签这合同。看仔细了,到时候不要后悔!"粪青君拿过合同,只见上面写着:"以有限的人生,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正要问,见那绿军装神色不耐,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签了字,纳头再拜:"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绿军装拦住他,说:"叫我老文,或者文同志,咱不兴那一套!"老文于是将手放在粪青君头顶,一会儿后便道:"成了。""成了?""没错,现在你已经出师了,记得要遵守合同啊。"
接着老文和粪青君握了手,说声谢谢,爬上栏杆便跳了下去,粪青君还没有反应过来,那猫说到:"我也要去了,你自己小心罢。对了,你也可以去找只猫做你的伙伴。祝你顺利!"然后也跳下去了。
比刚才还要惊讶,粪青君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人和猫在江水里冒了个泡然后再也不见了,竟然忘记了去救,也忘记了叫喊,反而觉得,这一切就该这样。揉揉眼睛,他研究起这所谓的合同。它的才质看上去朴实无华,但是有隐隐约约有一种神圣的感觉。上面的那句话粪青君知道,是雷锋同志的名言。然而这名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难道合同就是要我为人民服务?还有我出师了?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啊?最后一次看看江水,粪青君在脚边发现了一个朴素的日记本,是绿军装的。也许这里面能有答案吧。带着一头的雾水,粪青君回到了工棚。
不提粪青君如何敷衍众工友(生死之间打个转,粪青君也开了点窍,那些萎缩的杂碎从来都拿他当枪使,实在是给工人阶级这个词丢脸),也不提政府和警察如何惊诧莫名,将粪青君如何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反正粪青君直当这一切没发生,整天埋头读老文的日记。这一天,他终于读完了整本,放下书,呼出一口浊气,大叫一声:"cao!太伟大了!"
于是我们的故事开始了。